雖然已經過去了幾十年,小時候的事情還是記得很清楚,就像門前大樹上那幾條小刀子的刻痕一般,樹不倒刻痕永在,想要去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也偶或在某一日的夢境裏,回到那群業已變成中年人的小夥伴中間去,重溫昔日的歡欣;或者,就在那個小村子裏那處最簡陋的屋子的土炕上,院子裏,兄弟姊妹們都會在曾經玩過的遊戲中相聚。 我對自己人生經歷的最早的記憶,可以追溯到兩虛歲的時候。那時候,我剛剛會蹣跚而行。有一天晚上,母親在灶火邊忙著燒水,我在炕上爬滾著玩,母親因為忙,顧不上管我,我就拿起炕上的一個針綫包,要遞給母親。我說:“媽媽,給你個包包。”我媽埋頭在灶火邊,沒聽見我的話,我邁上鍋臺,大聲喊,沒想到腳下一滑,一條腿插進滾水鍋裏。以後很長一段時間,我的左腳上纏著一個棉花包。我記得,在姥姥家裏,舅舅家裏,親戚們圍著看我腳上的燒傷,他們把那個大棉花包纏開的時候,我故意哇哇大哭。舅舅逮著一隻鴿子,我腳下帶著一個大棉花包,一瘸一拐地追著鴿子滿地沒命地跑,一家人被我逗得哈哈大笑。我問過很多人,他們都已經記不起自己兩歲時的事情了,而我卻記得很清楚,也許是我的記憶力特別好的緣故吧,因為後來有好多人誇讚過的我的記憶力。 我三虛歲的時候,母親的妹妹要出嫁,母親領著我去了姥姥家,那個場面中,其他事情我統統忘記了,最讓我喜歡的東西就是姨姨的那床新緞面被子,我抱著不撒手,姨姨臨上轎的時候,大人們費了好大勁才從我手裏把被子搶了去。那一年秋天,我跟著媽媽去生產隊的場院裏分糧食,媽媽扛著一袋糧食在前面走,我在後面追著跑,跑著跑著我的心裏忽然產生了一個疑問,我問媽媽:“你老拿得是黍子呀,還是穀子?”當時不知道是為什麼,媽媽竟然聽不懂我的問題,我連著說了好多遍,她還是聽不懂,氣得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,媽媽放下肩上的袋子,喘著粗氣呵斥我,並且終於弄清楚了我的問題,而且我也知道了問題的答案,她當時背著的是從生產隊裏分到的一袋黍子。黍子去了皮叫黃米,磨成面以後可以做油炸糕,是當時逢年過節或有重大慶典時活動時才可以吃到的美味食品。當地語言裏,人們把去給親朋家搭禮就叫做去“吃糕”。現在街上天天有人賣的,味道還是很不錯。衹是,時下很多小孩子並不喜歡吃這東西。 記不清是幾歲了,有一年夏天,我跟著父母去鋤地。我在田壟間發現了一個鳥窩,裏面還有幾顆鳥蛋。我異常興奮,把鳥蛋掏回去,中午在蒸笼裏蒸熟吃了,那味道至今還記得。現在想這件事,有許多滋味在心頭。饑餓的記憶從那個時候開始,一直伴隨了我將近二十年。有一年過中秋節,晚上,家裏人在院子裏擺了供品,月餅啊,瓜果啊,都是平時難得一吃的好東西。(後來,我母親信了耶穌教,家裏的這些儀式就永遠被免除了。)我和二弟奉命在旁邊看這些供品,主要是怕被跑來的野狗糟蹋。當時二弟忍不住饞,想要吃一口那切開的西瓜。我攔住他,很嚴肅地教訓他說:“貢獻神聖的東西,你不能先吃。”這話是從大人那裏學會的。二弟不敢吃了。我知道他一半是怕神,一半是怕我。我比他大兩歲,平時經常欺負他,他對我有很多的畏懼。可是,現在想起來,真是作孽啊,我不讓他吃,自己卻趁他沒看見,偷偷地在那切開的西瓜上咬了一口。二弟現在得了病,住在醫院裏已經好幾年了。這事情一直真真切切的留在我的心裏,從來沒對他說過。也許他早已不記得這些事了。再見到他的時候,一定要向他說起的,讓他知道我當年的狡猾樣子是多麼可恨啊。每到過年的時候,看見別人穿新衣服,我們姐弟幾個就要磨著母親要新衣服,可是,我們家當時離溫飽綫還有相當的距離,實在沒有條件在過年時為每個孩子都換上新衣服。母親要給哪個孩子換哪件衣服,一定是出於對以後好幾年的周密考慮。這時候,我們就會流露出不滿意的情緒,特別是我,有一年竟因此在除夕晚上大哭大鬧。那時候我根本體會不到父母的心情,而母親安慰我的一句話卻永遠記住了:“爛羊皮裏也能裹珍珠。” 我六虛歲的時候,爺爺去世了。家裏來了許多親戚,大人們都在哭,我也坐在地上跟著大人們落淚。親戚們散走之後,我看見奶奶一個人坐在炕上,搖晃著身體,嘴裏哼一支曲調古怪的歌。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奶奶唱歌,覺得特別驚訝,就跑過去和媽媽說我看到的稀奇的情景。媽媽是怎麼回答的,我已經忘記了。或許媽媽當時根本就沒對我說什麼,因為我太小了。我從這才知道,人並不只在高興的時候才歌唱。 我五六七八歲的那一段時間裏,經常和小夥伴們在生產隊的飼養院裏玩,那是當年我們能找到的最熱鬧的地方啦。有一次,我們坐在一張立在牆角的耙上做遊戲,臨完的時候,小夥伴們每人拔下一支耙齒,都拿回到了自己家裏。我拿著那東西一回到家裏,父親立刻就變得非常惱怒,咋呼完我以後,轉身便拿著那耙齒去了飼養院。我當時又羞又怕,好幾天都沒敢再去飼養院玩。長大後才明白,周圍人都說我父親是含著冰淩化不出水來的老實人,這評價可不是憑空得來的。可惜的是,父親身上很多優秀的品質我並沒有完全繼承過來,反倒是沾染了許多世俗上的不良習氣。 村子裏有一個小學堂,是一、二、三年級複式班,學堂裏衹有一個姓王的老師,每日裏領著孩子們郎朗地誦讀課文。我將要進學堂的前二三年,對於讀書已經是相當地渴望了。一個人整天趴在教室外面的窗臺上,聽王老師講課,看那些大孩子們讀書,書本上的課文就在這時候已經記住一部分。比如:“春天耕地,夏天鋤草,秋天收割,冬天積肥。一年四季,春夏秋冬,公社社員,積極勞動。”“地主的鬥,吃人的口,多少年來多少代,地主用它把租收,喝幹了窮人的血,吃盡了窮人的肉------”“媽媽拉著我得手,往泥塑收租院裏走,泥塑收租院裏有個女孩子,也拉著她媽媽的手,她的年紀和我差不多,可她卻長得那麼瘦------”“1966年十月十八日,毛主席接見紅衛兵------”那時候記住的許多課文,直到現在還能背一些。有一天,王老師讓三年級的學生背前一天學過的課文,題目是《二十四節氣歌》。有很多學生不會背,王老師很生氣,罵那些不會背的學生,我趴在外面呵呵地笑。我的叔伯哥哥當時是三年級。他和王老師說,我會背書上的許多課文。王老師當時就把我叫進去考我,結果我把《二十四節氣歌》完整地背出來了。王老師可能感覺很驚奇吧,於是,他特意找到我父親,說應該讓我念書了。可是,當時村子裏的人們不知道為什麼,大多數人家不讓自己的孩子早入學。這樣,我一直在教室外面的窗臺上趴了二三年,直到九虛歲的時候,才正式進入學堂裏讀書,學習成績自然是相當地好。王老師對我特別偏愛,如果我和同學犯了同樣的錯誤,他往往會先責罵別人,然後才象徵性地批評我幾句。我念一年級的時候,遇有二、三年級的學生答不上他提出來的問題,他經常破例讓我起來回答,我答對以後,他便借此諷刺那些學哥學姐們。王老師經常編著順口溜罵學生,有些話是特別尖刻的。當然,這樣的啟蒙教育,也就為我形成了一種驕傲自滿的情緒,直到多年以後,我才發現了它對自己的反作用。也是在後來,我才知道自己其實並沒有多麼聰明,當時能記住別人記不住的東西,只不過是出於喜歡,有興趣去記這些,僅此而已。有一次,有幾個拉著駱駝的人路過小學校門前,我們那時都是第一次看見駱駝,覺得很新奇,我和幾個頑皮的學童就跟著那駱駝看,看它的各種各樣的表現,全然忘了學堂裏的事情,跟著走出二里多地,等清醒過來以後,我們趕緊跑回去,先生早就從其他同窗的口裏了解了事情的真相,震怒無比,我們嚇得直哆嗦。這件事的最終結果是,先生罰我們幾個在院子裏站了整整半天。現在想起這些事情來,還覺得特別有意思,一莊一件無不留有濃厚的時代烙印。那個王老師已經早就不在人世了,而我的心裏,卻留下了關於他的抹不去的記憶。 小時候的事情,三天三夜都說不完,而且都是一些瑣屑的小事,說出來也沒有多少人願意聽的,就此打住吧。 |